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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关珺冉 编辑|漆菲
原标题：印度留学生的中国学医路
在印度成为一名医生，你就是"上帝"了。
2017年，25岁的古拉姆（Gulam）从河北医科大学攻读完临床医学专业后，回到了位于印度东部的老家贾坎德邦。作为家乡方圆十公里内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医学毕业生，他体验到成为"上帝"的这一天。
"一个伟大的医生回来了！他的名字是古拉姆。"那些曾经质疑他的邻居和朋友们，纷纷赶来机场迎接他，热情地打起招呼。附近的村民们早早来到他家门口等候。"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热情地跟我合影、握手。"古拉姆说。
拿到本科毕业证书后，古拉姆迫不及待地修改了社交网络上的个人信息，将自己的头衔改为"医生"。说到这里，他下巴微扬、露出微笑，"在印度，一旦成为医生，就会得到无限尊敬。即使再有钱的人也会给予你尊敬。"
来中国学医，成为像古拉姆这样渴望跨越阶层的印度年轻人的新选择。据估计，每年有超过9000名学生离开印度去海外学医，中国成为其中受欢迎的目的地。
2014年4月8日，宁夏医科大学，印度留学生在课堂上通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组织。
自2004年中国开设全英语授课的医学本科课程后，有志学医的印度学生选择了中国的医学学位。据国际教育协会统计，2015年印度在华留学生的总人数达到16694人，而十年前仅有765人。其中80%的人都选择攻读医学本科专业。虽然中国医学院报考的本土人数在减少，印度来华学医的人数却保持稳定增长态势。
来华学医性价比极高这个夏天，硕士研究生三年级在读的古拉姆来到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实习。他身穿蓝色手术服、手握手术刀，辅助导师进行各种复杂的外科手术。同样在北京生活的22岁印度青年阳光（Sairaj），此时正在首都医科大学攻读本科三年级。
两个人出身于印度不同阶层，但都选择来华攻读六年制、全英语授课的临床医学专业（MBBS）。
古拉姆的父亲是一位警察。"说实话，学医是我父亲的梦想。"他原本想从商，但为了达成父亲的心愿，终走上了学医道路。两个妹妹也顺从父亲的意思，成为了护士。
阳光说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毫无印度口音。他瘦瘦高高，留着小胡子，戴着苹果手表，毫不掩饰其精英家庭的背景。"我爸爸是政府官员，经常会跟中国人打交道，我还有黄晓明的微信呢。我的哥哥也是政治家，他见过印度总理莫迪。"
无论出身于哪种家庭，想进入印度私立医学院就读都是一笔巨额开销，而想要考取印度公立医学院的医学专业，同样是一件极难的事。
印度全国只有约6.5万个MBBS名额，其中私立医学院占到一半，但后者的学费让大部分学生望而却步。根据印度医疗咨询委员会（MCC）公开的MBBS课程费用，部分收费高昂的私立医学院达到每学年225万印度卢比（1卢比约合0.1元人民币）。即便是一般的私立大学，全部读下来平均也得花费800万-900万卢比。
这导致公立医学院的竞争异常激烈。印度南部城市韦洛尔的基督医学院，2015年有近4万名学生竞争100个入学名额，录取率只有0.25%。要知道，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录取率都有3.5%。
这使得许多有志成为医生的印度学子不得不前往医学教育廉价的中国、俄罗斯、乌克兰、菲律宾和尼泊尔等国求学。例如，古拉姆在中国完成MBBS课程的学费六年总计18万元人民币，加上生活费也才25万元人民币。
新德里中国研究所副研究员马杜丽玛·农迪说："对于那些没有资格参加（印度）公立医学院入学考试的人来说，中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在中国学习比在印度私立医学院学习要便宜得多。而相比俄罗斯的大学，这些（中国）大学按国际标准衡量，水平更高。"
起初古拉姆的父母不同意他离开印度："离开印度该怎么生活？"但经过他长达一周的绝食抗议，终于说服了家人。当时高中毕业的古拉姆有三个选择：俄罗斯、英国和中国。
"中国与印度一样，都有着悠久历史与传统文化。"古拉姆的家位于贾坎德邦博卡罗市，这里也被称为钢铁城，其丰富的矿产资源吸引着不少中国企业来此承建钢厂。小时候，古拉姆对中国人的印象来自于家附近的中国钢厂工人。而对于中国的认知，则是从家中的海尔电视机开始的。相当长的记忆里，他家的大多数用品都是"中国制造"。
2011年想在印度了解到海外的信息并不容易，古拉姆只好跑去家附近的网吧。"我的一个朋友在中国做生意，他向我推荐了河北医科大学，但在谷歌上并没搜到太多信息。"古拉姆还查阅了天津医科大学、首都医科大学、昆明医科大学等院校。终他决定报考河北医科大学，因为看中了其悠久的历史——"这所大学于1894年由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于天津创办，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官办西医院校"。他还在网上联系到一位在河北医科大学就读的印度留学生，接着便开始与导师进行邮件沟通。
经过四个月的准备，2011年9月，古拉姆从印度飞往上海，之后辗转抵达石家庄。他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每年3万的学费对古拉姆一家来说并不算小数目。
阳光高中毕业后先去了美国。当时他在纽约一家公司一边做兼职，一边学习新媒体相关知识，但这无法满足他想学习新东西的欲望。当时他的一个印度朋友在北京朝阳医院实习，向他推荐了首都医科大学。"听说会有友谊医院、朝阳医院等一线工作的医生来给学生上课，"这让他兴奋不已。大洋彼岸的新语言、新技术、新机会和新朋友，都深深吸引着他。
2019年，首都医科大学在中国教育部可接收国际学生的医科大学批准名单中位列第四。本学年，该名单包含中国45所医学院校，可招生3370人。许多大学集中在江苏、山东和浙江等东部省份。官方消息称，在这45所院校招收的外国学生当中，印度人占绝大多数，其中许多人来自印度南部。
古拉姆正在辅助导师进行癌症手术。
饮食和语言都是难题初抵北京时，穿着短袖T恤的古拉姆一下飞机就打起了哆嗦："太冷了，我根本没有长袖衣服。"到学校后，他办理了银行卡、饭卡和手机卡，接着入住了两人间的学生宿舍。
2011年的石家庄，很难见到印度人的身影。古拉姆总会受到"特别关注"："走在马路上被拍照，坐公交车会被让座，有时候买东西结账也被热情的本地人拽到前面。"新环境不断给古拉姆带来冲击和惊喜。他感叹说，这里的网速太快了，只用半天就下载完了整个漫威系列电影。
来中国留学，对印度年轻人来说也是一种的选择。"刚到中国，我发现大学为男生和女生分别提供住宿，这让我们很开心。"一名学医的印度女生如此表示。中国教育部会将外国留学生的作为工作重点，这也消除了印度留学生父母心中的不安。
刚入学不久，古拉姆赶上了印度重要的节日——排灯节。每年10月，印度人都会举行庆祝仪式，烟火和各种节日的灯会照亮黑夜。信奉伊斯兰教的古拉姆没能找到清真寺，于是打扫了宿舍，换上新衣。由于他的室友信奉印度教，他们分别将各自信奉的神像照片贴在墙上。
后来在中国朋友的帮助下，古拉姆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个小清真寺。每周五下午，学校为他去清真寺做礼拜开了"绿灯"，调整了上课时间。再之后每到重大节日，他的宿舍总会飘出带有迷幻色彩的印度神曲，像极了印度电影里的画面。印度留学生也会准备印度菜肴，邀请中国同学参加聚会。
饮食一度成为困扰古拉姆的问题。他在食堂吃的第一顿饭是炒饭，结果没找到勺子，又不好意思用手抓饭，只好学着使用筷子。作为穆斯林的古拉姆不吃猪肉，而他的室友信奉印度教，不吃牛肉。古拉姆只好去附近下馆子，常点的家常菜是酸辣土豆丝、宫保鸡丁、辣炒洋白菜或粉条豆芽菜。
他也试过在宿舍做饭，却被楼管大妈发现，直接没收了全部厨具。"我很想吃食堂，但很多食物都混入了牛肉和猪肉。即使只点凉菜，也难以避免。"后来在古拉姆的建议下，学校特意安排了一个厨房供留学生使用。
信奉印度教的阳光也遇到了类似问题。"我不能违背传统。"刚来北京留学的时候，阳光只吃鸡肉，后来变成每周三次到北京的印度餐厅用餐，或者在网上购买食材做饭。"纽约的朋友总说中国食物不好，但我还是很想去体验中国的所有菜系。就在前几天，我还跟中国朋友学习包包子。"
语言也成为印度留学生的难题之一。因为全部课程是用英文授课，又与中国学生分开上课，学医的印度学生们难有练习中文的机会。
实习后，古拉姆开始恶补中文专业术语。他会随手带着小本子，里面写满各种癌症名称的中英文对照："中国病人描述病情实在太难懂了。"阳光则努力跟着抖音里认识的中文老师学中文。"在老师的建议下，我周末会去北京大学进修中文。"
印度人的刻苦传为佳话学医的留学生中，关于印度人刻苦学习的段子流传已久：有的学生站在厨房，拿生肉练习缝合技术十几个小时；上洗手间坐着看书能超过四小时，后腿都麻了。甚至还有"与印度留学生搞好关系，方便期末考试补习"的说法。在特定时间段，印度留学生成为下凡拯救分数的"肉身佛陀"。
来自印度新德里的阿明（Amish），已在中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他初就读于温州医科大学，导致他一直以为"温州话就是普通话"。每天吃着炒粉干、灯盏糕，还学了温州话，阿明很快就融入了当地。
阿明正在为刚做完腹部抽脂的患者进行术后修复。
"我当时的学习节奏，每天都是你们的高考状态。"回忆起本科生活，阿明如此说道，"我不喜欢被人打扰，晚上8点就睡了，然后凌晨2点起床，开始预习第二天的课程。一般上午的中文课程我也会去旁听。"而他的室友，也常常去24小时开放的公共自习室彻夜温习。阿明所在的班级中，印度留学生几乎包揽了所有种类的奖学金。
阿明尝试过和中国学生一起生活，但他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总爱统一行动："他们像机器人一样，起床、吃饭、上课、熄灯，所有人都一起行动。"
阳光的生活也极为自律：每天清晨6点起床，跑步20分钟，冥想10分钟。"冥想时主要思考昨天干了什么，今天要做什么，未来的目标是什么。"中午他只留出20分钟吃午饭，每天8小时的学习时间。路过学校的足球场、篮球场、游泳馆时，他不无遗憾地说："我从没进去过。"
在北京中医医院实习的阳光。
古拉姆度过了为艰辛的本科阶段，他更珍惜眼下的读研时光。原本2017年7月他曾衣锦还乡，进入一家当地私人医院工作，"但我向往拿起手术刀的感觉，而不是给人开感冒药。"很快，他申请到了河北医科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并进入到梦想的医院实习。
如今作为助手的古拉姆每天6点前要到达医院，看报告、开早会、看病人，留给术前准备的时间只有40分钟。"手术如果晚了一秒，我的导师就会被扣薪水。"古拉姆每天参与的肺癌手术为10到12台，食管结核手术4台。有时他还会参与夜间手术，结束时往往已是凌晨3点。
随着与中国病人交往的增多，古拉姆也关注起与中国相关的医疗话题。去年，他在电视上看到某名医的访谈，为"中国引进先进的癌症调节技术"点赞。看完讲述癌症病患的电影《滚蛋吧！肿瘤君》后，他忍不住说："令人心痛的是，每年有880万人死于癌症，几乎每3秒钟就有一个。"去年7月，天津武警某医院曝出杀医案，他在朋友圈留言："医患关系需要更多心平气和的沟通，检讨自己，才能共同前进。希望悲剧不再发生！"
难被认可的中国毕业证经历了在中国卧薪尝胆的学习，印度留学生想要归国从医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从中国MBBS课程毕业的医学生回到印度后，依旧要参加印度医学委员会举办的外国医学毕业生考试（FMGE），才能在国内获得医师职业资格，而这并不容易。来自印度考试委员会的数据显示，每年平均有1.3万名学生参加FMGE，2012-2013年度有28.29％的人得以通过，该数字在次年降至16.65％。随后逐年下降，到了2018-2019年度，这一比例仅为15.1％。
这让很多从海外留学回国的印度人只好另辟蹊径。印度专家指出，许多没通过考试的人会进入相关行业，比如在制药公司或医疗设备公司工作，或担任私家医院或卫生部的顾问。
截至目前，海外的医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仍未被印度政府认可。阿明虽然通过了FMGE，还是放弃了在国内继续深造的机会。"如果留在国内，我需要读完硕士研究生后先去印度农村工作五年。未来一旦进入公立医院，就不能和外国人结婚了。"
从天津医科大学MBBS课程毕业的拉希（Rashi），正在努力准备这一考试。然而，在印度从医只是她的一个备选。做外科医生的父亲告诉她："你应该去美国。在印度，医生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少，却有越来越多针对医生的暴力事件。"
今年6月，加尔各答市的NRS医学院，一名75岁的病人在医院死亡，死者家属指责医院疏忽，当晚纠集200人大闹医院，导致3名医生重伤。事件引发印度大约80万医生举行罢工。代表全印近四成医生、拥有35万名医生会员的印度医学协会公开呼吁中央政府严惩攻击医疗人员的不法行为，并且要求在医院内增设摄像头及限定医院访客人数。
即便如此，上层家庭出身的阳光还是说，未来一定会回国工作。"我的家族有太多医生了，已经受到足够的尊重。我想回国当医生是为了，让国民能生活得更好，不是为了得到尊敬。"他坚定地说。
印度是全世界医疗支出比例低的之一，2017-2018年度印度医疗支出仅占GDP的1.4%。严重缺乏资源的情况下，也导致其公共卫生系统难以健全。根据印度政府去年的统计，印度13亿人口中注册医生只有100多万名，公立医院不到2万所。英国《卫报》则称，印度平均1.1万人才有一个医生。
为了扩充国内的医疗资源，印度内阁经济事务委员会在今年8月底批准了2437.5亿卢比，用于2021年-2022年新建75所公立医学院，附属于现有的区级或转诊医院。预计将在全国增加至少15700个MBBS名额，从而增加医生的数量，并更好地利用地区医院现有的卫生基础设施。
32岁的阿明已经娶了一位中国媳妇，如今孩子刚刚满月，他打算未来定居中国。但在中国找工作时，他又遇到了新问题。"如果是中国人，读完博士可以直接进入临床阶段，再考执业医师证。但外国人却难以获得这个待遇。虽然我有印度和美国的医师执照，但在中国还是很难直接工作。" "如果北京有整容方面的医院招聘，请告诉我。"采访后，阿明发来简历拜托道。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WEEKLY】创作，发布在今日，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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