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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鹬蚌相争
老三那条龙,连刺了几天,还没有完活,大军一过来,就捎些小恐龙让大伙帮忙装,老三很烦躁,他知道大家都有意见。背后就跟我苦笑着嘀咕:“可能他妈上了大军的套儿了,弄好了,这条龙他得一直给我干下去,干到他开放,咱屋里的弟兄就得给他干到开放,我猜得到大伙背后得骂我呢。我这不是没病找病么?”
老三刺活儿的事二龙知道了,也不说什么,到了工区,只要从他身边过,就瞅冷子在老三胸前抓一把,疼得老三呲牙咧嘴,连连告饶。更厉害的一回,就是大军正给老三刺着,二龙突然溜进来,往老三胸前撒了一把盐沫子就跑,把个老三差点腌了酱货儿,只能大叫“变态变态呀”,二龙再一探头,还得连连求饶,好不容易把爷爷求走了。
后来,因为大军下手太重,老三还发了两天烧,二龙倒不错,爽快地准了他的假。回来积压了一大垛网子,忙得老三检验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工夫喝。
据说,为文身的事儿,倒是对广澜,二龙管得要更严厉一些,何永说二龙单独给广澜开了几次小会儿,不要他乱掺乎事儿,说下半年怎么也得给广澜争取张积极,一出事儿的话,就全白玩了。
疤瘌五和小杰这边的矛盾,也是不断升级中。疤瘌五的定量已经和大家持平,连续几天都大批地往回带网子,一干就是凌晨见了。疤瘌五就坐在小杰门口干,边干边甩闲话,二龙和林子都不理他,放他撒疯,好多人也觉得要不是被网子拴住,疤瘌五早摇得飞起来了。
小杰在屋里玩大容量的,任凭疤瘌五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就是不接茬,偶尔出来上厕所,也必要哼着快乐的流行小调。小杰似乎也学得有战略眼光了,要跟疤瘌五打个精神战。
这一天,疤瘌五终于忍无可忍了,干到半夜就撂了摊子,回屋休息了。我起来上厕所,路过林子的屋,听见疤瘌五还在和林子狂聊着,说再也不能受屁眼这个气了。
转天二龙让小杰给主任捎话,称病歇了。小杰又大权独掌,在工区不是好横,一路吆喝起来,让大伙快快快!
后站到疤瘌五边上,严厉地质问:“昨天的活儿没干完是吧?”
“没干完我今天接着,今天干不完我留给明天,用不着你操心。”
“这是流水线,你以为包产到户哪!你一耽误,下面就堵啦,你负得起责任吗?”小杰叫道。其实疤瘌五一个礼拜不干,也不会影响流水线的正常运做,我们这道工序本来就超前囤积了不少半成品。
疤瘌五听小杰一叫,反而笑了:“堵了就通通呗,前边堵了通前边,后边堵了通后边……”
“疤瘌五!我忍了你好多天了,你别给脸不知道接着!”
“咳,操你烂屁眼的,我警告过你没有——不准叫我外号?我告诉你,主任都规规矩矩喊我王福川,王福川你知道嘛!要嫌叫着别扭,我再告诉你一小名,我小名就叫‘干爹’,叫小名啊?”
“嘿,你个瘸逼,那条腿是不是也不想要了?”小杰咆哮道,却不敢先动手打疤瘌五,疤瘌五彪悍的体型多少让他心虚吧。
疤瘌五可不管那套,坐着一回身,把小杰两条腿儿都给抓住了,狠劲一扔,小杰把持不住,身子飞了起来,重重砸到烧花线的案子上。
疤瘌五跳起来叫道:“大家都听见啦,是他先要砸折我腿的,我是自卫,我是自卫!”
何永起哄道:“对,我作证,正当防卫!”
小杰在一片笑声里爬起来,已经气急败坏,顺手抓了一扎大花线,劈头盖脸向疤瘌五抽来,疤瘌五勇敢地迎过去,胳膊一划拉就把花线抓在手里,使劲一带,小杰被带了个大趔趄,底下被何永使了个小绊子,实在实地摔了个狗抢屎。
疤瘌五两步跨过去,把刚站起一半的小杰又踹趴下了,自己站在那里爽朗地哈哈大笑,大有横刀立马啸傲江湖的威风。
“兔子尾巴长不了,今天我就给你来个连根儿齐!让你那屁眼没遮没盖的!”疤瘌五夸张地接了一个大手术。
小杰大叫着“我跟你拼了”,连爬带蹬地往前刨了几步,站起来就往库房跑,看那表情,整个一亡命徒。我想这小子准是又奔那根棍子去了。
疤瘌五看小杰果然拎了棍子回来,不觉怒道:“打架还敢抄家伙?你个兔子!”
小杰横眉立目往回大步走着,嘴里给自己制定着目标:“看我不打折你那条腿!”
库房的门一开,林子叼着根牙签,录象片里的黑老大似的跨进工区,远远标着小杰,跟过来。
疤瘌五看见林子终于出场,精神立刻更增几分!冲杀过来的小杰挑衅:“来吧兔子!来吧兔子!”
小杰声东击西,喊着打腿,却不守信用,横着奔疤瘌五腰间扫去一棍,疤瘌五踮着脚一蹦,还是叫棍子挨了一下,疼得眼睛都红了,反手抓了两个钢网圈,乘机进步,不分青红皂白地照小杰身上砸去,小杰再想出棍已经没有机会,不觉节节败退,被身后的案子一挂,扑通倒地,疤瘌五已经红了眼,大弹簧圈嗡的一声跟下来,啪!砸在小杰脑袋上,生生地把束缚网圈的铁丝打开,网圈“扔”地怪叫一声,炸开了,惊得疤瘌五团身抱头,那钢圈直接就弹到房顶的石棉瓦上,敲下大片的尘土来,惹得下面的犯人纷纷让避。
林子突然大喊一声“住手”,先一脚把疤瘌五踢得滚出去,又顺手拎小鸡似的把小杰拎起来,小杰满脸的血立刻撞进我们的眼睛里来。
看来那一钢圈还是蛮厉害的。
林子喊:“老三!告诉主任去!胖子,跟我送他去医院。”
小杰懵懂地晃了一下,坚强地说:“不用,不用去医院。”
林子说:“不行,一定要送医院。”回头又大骂疤瘌五:“我晚来一步,非出人命不可!”
疤瘌五激愤地说:“一只兔子,正好吃肉!”
何永说:“装逼,其实他脑袋上也就一小口子,划拉一脸血,装什么大灾难?”
朴主任跟着老三进来了,看一眼小杰,立刻说:“跟我上医院。”又对疤瘌五喝道:“你给我等着!——老三,你先给我看着他!”
林子一把把小杰背起来,背死尸一般,小杰在背上挣扎着:“林哥,我自己能走。”
林子大声说:“走什么走,不要乱动了。”随着主任,一溜烟地去了。
老三走过来,皱着眉头问疤瘌五:“怎么回事啊五弟?我那边检验正忙活着,没反应过来哪,你们这里就打起来了。”我笑了一下,老三这话也太离谱了,几乎所有人都是从一开始就关注着这场战争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局外人。
疤瘌五看事情已经闹大,干脆借风点火、打肿脸充胖子了,当即脖子一横说:“要是林子不拦一下,我非打死那屁眼不成!”
广澜也象刚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给疤瘌五脸上贴金道:“这兄弟还就是够猛,小杰这一下就长记性啦,他还就欠来个这样的人治他!”
何永笑得胳膊腿儿乱颠:“真他妈过瘾,还没容我掺乎哪,五哥就把那屁眼给开了。”霍来清也兴奋异常,大呼“痛快”。
老三招呼大家赶紧干活,然后叫疤瘌五跟他到检验台那头坐着去了。
大家议论纷纷地坐下来,好多人还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边摸索着网子边眉飞色舞地聊着观后感。周法宏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疤瘌五这个大傻逼!这回算是混到头儿了。就他这样的,还进来过呢?”
小杰是走着回来的,几层白纱布从头顶兜到下巴,造型很夸张。疤瘌五看主任随着进来,自觉地站起身,等主任几步走到近前,先迎了一个饱和的嘴巴,被吼一声,带进了管教室。小杰也随了去。
林子和胖子象两个刚领回被包工头克扣的工钱的民工,满足地笑着。
何永笑道:“这下疤瘌五熟了。”
周法宏道:“我看你才是一畜生,一点阶级感情没有哪!你不跟疤瘌五是老铁么?”
何永无愧无羞地笑起来:“这叫立场鲜明,我永远站在政府一边。”
棍儿说:“疤瘌五这样的傻波衣,也活该倒霉,可叹他还进来过,都学什么了呢?”
周法宏笑道:“在新收时候他不是说了吗?头回是傻冒儿,什么也不懂,净让人耍了,这回进来是武装到了牙齿,可惜忘了武装主要的零件。”
“啥呀?”猴子问。
“脑袋。”周法宏说。
何永感慨道:“脑袋重要啊,以前有个广告不是说了嘛——猴头猴头,世界!”
猴子一转脸,何永立刻摆手:“对不起对不起,猴儿爷,我不是故意的,这节骨眼上我不跟你闹。”
我接着周法宏的话说:“疤瘌五上回出去,也就弄一肄业证吧……不过你也学的不咋的。”
“我是没学好,再进来十回也这德行了。”周法宏谦虚地自嘲着:“我是学偏门儿的,单练一张嘴。”
“将来混成一‘怪’也不错,回头申请一迪士尼记录!”何永鼓励他。
猴子轻蔑地笑道:“还你妈迪士尼哪,那叫吉尼斯,别逮个棒槌就认针。”
何永一拔身子:“喝——又给你阳光了不是?怎么露点亮儿你就往外钻?我那叫幽默懂吗?还笑话我,什么差它岁月、骆驼样子、大别野的不都是你的段子吗?何永俩字你都不认识,上回楞念成干爹啦!”
猴子嘴不顶劲,还爱贫气,赶不上辙了就翻脸,一动手还经常性地打不过人家,这不,为这几句话,又上脸了,三招两式,就让何永给别着胳膊按在案子上,我拿塑料管轻抽了何永一下,告戒他老朴正在火头上哪。
何永问应了猴子,让他表示不记前嫌,这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猴子转动了一下被拧得酸疼的膀子,恨恨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神经你等着,我让你好受不了。”
周法宏笑道:“真他妈肉烂嘴不烂。”
“别说了,老朴出来了。”我警告他们。
朴主任赶着疤瘌五和小杰,从管教室走了出来,小杰一抹弯,进了库房,疤瘌五直接回我们组里来了,腮帮子肿得老高,看来没少挨抽。
朴主任吩咐老三说:“这几天你先照看一下生产线的事儿,等小杰拆了绷带再说。”
然后怒冲冲对我们喊:“我警告你们,王福川是一个终点站,任何人再敢往前迈一小步,违规违纪不服管理,严惩不殆!做人要有点分寸,要懂得自尊自爱,现在我是尽量给你们空间,让你们能舒服一点服刑,要是你们自己不往好道上走,别怪我不把你当人看!”
主任走两步,又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检验桌上,跟老三交代了一句,转身退场了。老三喊我:“麦麦,29号信箱来信!”
我一下跳起来,往检验台跑去。
29号信箱是W第一监狱的专用信箱,肯定是施展来信了。
老三把信递给我,笑道:“激动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检验台上,从早已破口的信封里抻出信读起来,老三也在一旁搭着眼看。
“我们同案现在也混上杂役了。”我边看边说。
老三也看着信,一边“啧啧”地感叹:“唉,不错,还跟你说了那么多抱歉的话,也是,捎带进一好朋友,谁不别扭?你那同案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笑道:“看了么,我们老兄说了:悔不当初,何若面对现实,将来虽然遥远,但还是不能放弃哪怕一点的希望,我们曾经的罪恶,就象鸟羽上的露水,当阳光把那些罪恶的露水蒸发干净时,不论天色是否已经迟暮,我们都要勇敢并且欢欣地飞翔起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牛逼吧?”
“呵呵,你们同案学什么的?”
“化学。”
“我以为也是语文哪。”老三总是把我的“中文系”叫做“语文系”。
我托着那封信,望着乱糟糟的工区,沉吟着说:“在笼子里呆得久了,是不是所有的鸟都还能够飞翔?听说有一些鸟,被关的久了,就不再适应天空了,它们会觉得笼子里更适合自己。”
“——动物园里的野兽也是这样。”老三的眼也看着流水线:“人,也不例外,很多人就是因为在里面呆得太久,根本不适应外面的社会了,但是一回到这个笼子里,一找到他熟悉的气味和环境,就如鱼得水啦。”
我嘲讽地轻笑了一下:“有没有一种人,象青蛙一样,是两栖的?”
老三笑道:“你看二龙象吗?林子呢?”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其实我并没有真在意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施展的信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在大墙外面曾经熟悉的激情和诗意,这一切,如今变得很遥远了,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被它们抛弃和遗忘,现在才突然发现,那些可以让我飞翔到大墙外面的东西,其实一直孤独地蜷缩在我的心底,在一片混乱、喧嚣、腐败、糜烂的垃圾场里,在我遮掩着、躲避着、造作着、屈就并且屈辱着的心底——孤独地,蜷缩。
老三再一次笑着打断我的沉思:“如果我有钱,你看我会不会成为那个青蛙?”
不等我做出反应,老三已经自嘲地笑起来:“可我突然没钱了,还不甘心象鱼一样被一汪子水儿困住——混成现在这样,快成了怪蛤蟆啦!”
我装好信,折一下塞进兜里,笑着跳下检验台:“算了,干活去,继续改造!”
走回岗位上,何永正看着满脸凯旋色彩的疤瘌五笑着:“操,我以为轻得送你禁闭哪,就这么完了?”
“学习班,今天晚上开始,10天,呵呵,过家家嘛。”疤瘌五虚胖着脸笑道。
“太轻了。”我发自肺腑地说。
疤瘌五炫耀地说:“老师你还别不服气,是老朴先尿啦,他才不想把事情搞大,左一个独居,右一个独居,他在长官那里怎么交代?老耿就得说啦:‘朴老屁,你干得了吗?干不了早说,别他妈占着好人地儿。’哈哈。他也就给我来一内部消化完了。”
“有道理。”我说:“老朴没说小杰的问题怎么解决?”
“老朴那鸡巴脑袋!我看是从小就没开窍。他楞维护着小杰那屁眼说话,说我是罪魁祸首,小杰人家那是管理者,就是他妈方法不得当,需要改进哪,操,我当时就说:再改进他就改进屁眼里去啦!”
何永哈哈笑道:“主任怎么说?”
“主任没说话,就给了我俩大嘴巴!操他老朴家后门的。”疤瘌五笑着汇报。
疤瘌五神采飞扬头脑简单地怂恿我:“老师,你笔头子厉害,回去给那屁眼写封匿名信,塞监狱长信箱里去,让他屁眼大暴光!”
我笑道:“我能干那事儿吗?不知道我的犯罪专业就是包庇?”
疤瘌五笑着一拍脑袋:“妈的,忘了这条了。”
周法宏笑着说:“再说老师也没证据啊,听说那天你扒人家小杰窗户根儿去了,有收获呗?”
疤瘌五沮丧地说:“我眼瞅着宁宁给小小杰按摩按摩啊,后来关灯的时候,宁宁还没离开,摸着瞎按哪,按按不定就按哪去了,都怪何永那怪逼,咯咯乐了两声,把小杰那屁眼给弄惊了——兔子耳朵多尖啊!操,鸡巴何永太嘬不住劲,要不肯定能捉奸在床!我靠,那就热闹啦!哈哈。”
老三在那边笑着喊道:“哥几个,给点面子啊——我这看孩子还得做饭的,都省点事儿啊!跟老三做点脸,能眯的先眯几天,等我卸了任再折腾,求大伙勒!”
疤瘌五叫道:“老三,我看你当这个杂役算了,小杰那屁眼,他要上来我还得砸他!”
疤瘌五剩下的活儿也不干了,晃来晃去地等到晚上收队,跟二龙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学习班,值班的梁子关了门,把钥匙抖落了两下,说:“疤瘌五够牛逼的啊,听说把小杰给操啦——这就对啦,就得这么混!”
疤瘌五笑道:“谢谢大家支持!梁子,呆会儿给哥哥弄杯开水啊,渴了一天啦。”
“等着吧。”梁子说完,坐值班室门口喝茶去了。
老三一回来就扎三中号筒里去了,大军已经两天没有过来,又听说昨天三中有几个关独居的,老三不塌实了。
转了一遭,老三丧气地回来,说:“三中那头刺活儿的锛了两个,给关了,大军说得休息几天了,不过我也不太想用他了,过几天眼子过来给我接着干,眼子那兄弟不错。”
“眼子”的绰号,和屁股没有关系,是指眼睛大。眼子以前跟老三勾搭的不是很紧密,只来过这边有限的几次,听说一直给广澜“补活儿”的就是他。
第十二节兔死狗烹
小杰的伤并不重,不到一个礼拜就自己松了绷带,找主任谈了一场,重新走马上任了。背后听那意思,因为在疤瘌五手里栽得太狠了点儿,小杰本来有退居二线的打算,主任却给他打气,说是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如果让他下来,疤瘌五之流就更猖狂了。加上小杰也是暗恋着热山芋一样的权利,没怎么费劲,就被主任说服了。
不过虾米一旦过了热油,就没办法再鲜活了,小杰顶着一块血锅巴,精气也似乎虚微了许多,不再象先前那样咋呼了。
疤瘌五象一块旧抹布,被扔在学习班里闭门思过,过得寂寥。每天除了中、晚两次有值班的给他送水和馒头外,就没有谁理他了。让他高兴的应该是我们晚上收工进号筒的那一段时间,疤瘌五总是趴在玻璃后面,跟大伙招呼着,大家除了开他两句玩笑,并没有谁真帮忙。其实疤瘌五渴望的只是一点额外的热水和简单的榨菜。
能帮他的不屑帮,有几个推测他有前途的想去拉拢一下感情,又没有胆量接近学习班的门口。
每天收工,都看见那张由热情逐渐变得迷惑、愤懑的疤瘌脸,不知道谁起的意,大家开始玩笑说:那就是渣滓洞里的“老萝卜头儿”。
疤瘌五出来的时候,象刚做完了吸脂手术,脸上的皮都耷拉了。
一提工,二龙就把他叫库房去了,出来时候蔫蔫的,主任来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两个领导,可能从不同角度,给他指引了几条好好做人的道路。
小杰本来私下抱怨对疤瘌五惩罚得太轻,现在看疤瘌五灰溜溜回来干活了,脸上又不禁浮起一丝惬意的笑来。
“不够意思啊,寒心。”疤瘌五坐下来,独自念叨。
何永笑道:“五哥呀,我想给你送烟送罐头来着,可咱这样小屁屁,上不去前啊。”
疤瘌五看破红尘似的“咳”了一声:“算啦,患难见真交,看来我王福川平时没交下一个真朋友,赖我。”
疤瘌五摸着灰网,无精打采地干着,一边唉声叹气,话里话外,似乎也抱怨二龙、林子他们在困难时期不关照他,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我下午很早就完了活,站起来,从洞开的窗口望着外面,葫芦苗已经变成了葫芦秧,沿着架子欢乐地攀缘上来,架子下面的空挡里,二龙后来点种的香菜也长势喜人,蓬勃了几米长的一截绿带。眼前的视线被七大的另一所工房挡住,七大的犯人,几乎每天都穿着交通警似的黄坎肩,拉着建筑工具到外面去,不知忙活什么,所以这里仿佛被我们独占了一般。
两排工区之间的那株未经嫁接的毛桃树,似乎也不乏人照料,被侍弄得叶子都黑绿着。桃花纷落一时稀,可惜我没有注意,如今是一瓣残红也没有剩了。又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句来,不觉发了些穷酸的感慨,想这里人来人往,不过是个垃圾中转站,收进来,搅拌一下,又送回去,然后再收进来,周而复始,不知所终,人面更迭,人心惘测,年年只有“桃花依旧”。
恍惚间有种身在墙外的感觉,不觉望那天,正巧是蓝蓝的,想起施展的信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我想真正需要这鼓励的,恰恰是施展自己吧,他要走到高墙脚下,跨出冰冷的铁门,毕竟还有常人不堪忍耐的漫长,而这天,这澄明的蓝,离我已经迫近,似乎触手可及了。
广澜跑过来嚷嚷:“知道了吗?刘晓庆这个月2号给刑拘了,偷税。还有那个唱歌的红豆,猥亵小男孩儿,也进去了。”二龙那里又个小收音机,消息自然灵通。
大家都很兴奋,疤瘌五不平地说:“操,人家进来也不会下线干活啊,直接就进教育科、文艺队的了,照样摇!”
“哎!有钱人坐牢就是舒服,天津那个禹作敏,还有一个什么……倒飞机那个?”周法宏望着我。
“牟其中。”我说。
“对,牟其中。人家进来了能干活?”
刘大畅说:“这里面还有一种有钱人为的是另一种舒坦——监狱让他有感——在外面几乎天天被债主追杀,进来了,反而给保护起来啦!”
“有道理。”疤瘌五点头道。我看一眼疤瘌五身边,剩下的网子至少还有一大半,疤瘌五算是又掉泥坑里了。
我笑道:“五哥这活儿今天费劲啊。”
“我没压力。”疤瘌五笑着一抬头:“我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
周法宏不屑地说:“吹什么牛逼,那是二层,要是二十层,我不信你敢跳。”
“嘿,跟我黑嘴是吗?有本事咱哥俩抽一签!”
周法宏笑道:“什么年代了,还抽签?那是老刘他们那时候干的,现在再看见抽签的,都是二百五。”
刘大畅说:“这话没错。我们那时候,没现在的人这么多花活,谁行谁不行,就讲究真刀真枪的比划。在劳改队里,有不含糊的,就玩抽签的,一般是砸手指豆,有刀子的就讲究剁!谁抽上了,喀嚓一下,你算牛逼,叫有‘签’;稍微一含糊,得,以后甭提‘混’这个字。现在看,那时候人都是傻逼。”
李双喜凑过来插了个段子:“知道这规矩从谁给破的吗?以前市里有个死鬼玩闹叫天井的,挺牛逼,也有脑子,有个家伙不含糊,找他家里玩签去了,也不说话,先一刀把自己手指剁下一个去,然后说:‘天井,我不想跟你如何,就是让你看看哥们儿有没有签儿,想跟你交个朋友’——天井绝啊,跳起来抢过菜刀,抓住那小子手,卡一下就又给剁下一手指来:‘你不是牛逼吗,今儿我帮你剁’!那小子一下就尿了,搂着手狼嚎着跑啦!”
我们笑着,李双喜总结说:“从那以后,抽签时代就结束了,大家开始玩脑系!”
“够欢的啊!”冷不丁二龙喊了一声,大家立刻不言语了。
二龙不知什么时候溜达过来,手里拎了根花线编的大鞭子,一路走,一路“啪啪”地在案子上抽,搅得流水线上的犯人胆战心惊,生怕他手底下没根,让鞭梢扫到谁脸上。
二龙溜到疤瘌五身边,拿鞭梢划拉了一下他的脸,用探讨的语气问:“是不是心气还挺高啊?砸完小杰该砸谁了?”
疤瘌五躲了一下,赔笑道:“结束了,结束了。”
“我早上给你说的话,给我记好了啊——重复一遍?”
疤瘌五看着二龙说:“夹着尾巴做人,龙哥,是这话吧,我记着哪。”
二龙往回走,不满地对小杰说:“你他妈干得了吗?干不了快说话,工区这么乱,看不见?眼瘸了,耳朵也耷拉了?”
我们忍着笑,听小杰连连说:“干得了,干得了,我管管他们。”
二龙一句多余的话不跟他讲,转悠了半圈,又想起了老三。拿着鞭子把老三赶得围着检验台转圈,象一头拉磨的驴,老三一边跑,一边笑着抱怨:“龙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刚给你编的玩意,你就给我使,你不让我寒心嘛。”
早上起来去厕所洗漱,看见楼道里堆满了昨天犯人们带回来干的网子,疤瘌五正坐墙边穿着,脚下还有一大堆没干的。
“干了一宿?”我问。
疤瘌五一抬头,笑道:“我傻疯了?困了就睡,早上刚接茬干,操,左右干不完,我还不急了,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霍来清正经过,仰慕地说:“老五就是牛!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啊。”
疤瘌五笑道:“弟弟,还记得刚来五大时候,咱坐墙边等华子收人的时候,老哥跟你说过什么吗?该现就得现一把!”
“龙哥怎么教导你的,睡一觉就忘了?”我笑着说过,赶紧去厕所了。
到了工区,我到库房领料,二龙躺在铺上给黑猫拔着胡子,顺嘴问我:“疤瘌五把活儿剩回来了?”
我说是,三十来套。黑猫在二龙怀里嗷地怪叫一声,被弄疼了。
林子笑道:“我们五弟比我睡得还早,这傻逼是想开啦。”
二龙笑道:“行。我还就怕人想不开。”
日本儿笑问:“今天还140?”
“一个也不能少啊——你想什么哪?”林子横了日本儿一眼,日本儿献媚地回送了一个笑脸,忙着给我配货。
我回到生产线上,疤瘌五正宽宏大量地嚷嚷着:“发,发吧!谁干不了都往我这里扔啊,我给你们兜底!”
小杰冷笑一声,走开了。
疤瘌五不紧不慢地把周围清理干净了,拿起一根白丝仔细研究了几眼,才慢悠悠穿起来,刚穿了没几目,二龙就拎着鞭子过来了,二话不说,从后面就是一下!
“啪!”
疤瘌五穿了个短袖囚服,小鞭子从后背缠咬了半遭,电击一般!疤瘌五当时“嗷”地一声怪叫,带着凳子飞起来。
刚要破口,看见是穿着大裤衩子的二龙,立刻咬牙忍着痛,委屈地问:“龙哥我怎么了?”
二龙看了他一眼:“还不知道是不?”甩手又是一下,疤瘌五本能地向后跳去,还是被鞭梢扫在胳膊上,当时疼得乱吸一溜气儿。
“知道为嘛不?”二龙抖着手里的鞭子问。
疤瘌五气馁地探讨:“活儿没干完?”
“还问我?!”二龙马上轮起鞭子,从上到下劈去,疤瘌五一抱头,向后急遁,鞭尖“丝”地一声扫在肩膀上,二龙连连进步,一条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把疤瘌五逼得后蹲在墙角,一边被抽得哇哇乱叫,一边凄厉地求饶。
广澜、老三他们都走了过来,好歹劝一下,二龙顺势也收了手。疤瘌五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檩子,脖子上也给暗红地抹了一下,他惶惑地望着二龙,嘴里“哎哎”着,说不出整句话来。
二龙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地一声脆响,眼瞅着疤瘌五猛地哆嗦一下。何永不禁“咯咯”乐了两声。二龙冲疤瘌五说:“实话告诉你,从入监组我就盯上你了,我跟自己说:要是将来跟你分到一块,象你这操行的,我一辈子不叫你翻身!给你讲了没有——夹着尾巴做人?”
“讲了讲了,龙哥,我这回真记住啦!”疤瘌五痛心疾首。
“我跟你说每一句话,都是给你机会呢,怎么着?放着人道你不走,非钻牲口棚不可?从今天开始,我放开量让你折腾,看你能蹿过我肚脐眼去!”
疤瘌五连连表示不蹿了。
林子走上去,狠狠地踹了疤瘌五一脚:“晚上啊,给我滚别的屋去!没人要你就睡厕所去!”
二龙说:“搬家,晚上搬老三屋里去。”回头冲老三笑道:“以后这样的精华都归你管理啊。”老三苦笑道:“龙哥你真看得起我。”二龙一扬鞭子:“有意见说话。”老三笑着跑开了。
晚上疤瘌五一搬过来,老三就跟他说:“老五,我说句落底话,不管你爱不爱听啊。”
“三哥你说,我都这样了,有什么爱不爱听。”
老三纠正说:“你哪样我不管,我老三眼里,大家都是来改造的,没有高低贵贱。所以不管是谁,到了这个屋里,都不能出斜的歪的。”
“那是,三哥这你放心。”
“再说句实话,老三这意思你也看得出来,在队里混得挺尴尬,不上不下中间卡着,大伙在我屋里,不守规矩就是诚心给我老三釜底抽薪,我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容忍——老五,你是进来过的,老三这么说话不算口冷吧?”
“实话,三哥你这是大实话。”
“还有呢,我说话不掖不盖,是什么说什么,现在这形势你也看了,你想折腾也没你空间,死活得干这网子了,不如就夹起尾巴来,糊弄一消停日子——别人都怎么活呢,你就不能活?”
疤瘌五感慨道:“三哥我是彻底倒牌子了,从今往后我就灰网里眯了。”
老三笑道:“这就对了五弟。话说回来,我还是把你当自己哥们看的,你到我这里以后,只要任屁闲事不掺乎,从龙哥那看从主任那看,也算我老三一项管理成绩不是?你让我舒服了,我能不在福利上照顾你?到时候,你还不是舒坦?——你闹来闹去,不就求一舒坦么?”
疤瘌五释然道:“说了半天,三哥你说我心坎上了,回头你看看五弟是不是够板!”说完,先忙着出去干活了。
老三自足地笑着,对我说:“疤瘌五这种人,其实是个顺毛驴,给他几句好话,再来点小恩小惠,就搞定了,还用鞭子?”
我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有网子压着,还好说,这要是天天熬鹰,我看早晚他还得撩蹶子。”
李双喜站起来看一眼窗外,笑着说:“这种人,就得龙哥那样的恶人治他!”
“光靠鞭子和拳头,那是笨法子,古代有个军事家说这两国交兵,高的境界叫……不战……不战而取(屈)人之兵啊,用的就是谋略,是手段,咱管那叫脑系啊。”老三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说得李双喜不敢反驳了,只暧昧地笑着,看出心里很无所谓。
疤瘌五半夜进来喝了缸子凉水,又套了件衣服,重新出去干活儿了。
转天起床号令一起,老三睁眼就问:“疤瘌五呢?”
我看疤瘌五的铺空着,就笑道:“可能还干呢吧。”
老三扒了一下头,敲着窗户招呼疤瘌五,疤瘌五惺忪着眼进来报告:“还有几套就穿完了……三哥,要是龙哥问起来,你替我垫句好话,就说我一宿没合眼地干哪。”
连续几天,疤瘌五加快了进度,白天也不跟何永他们穷白话了,可他住院这几个月,真的把业务全荒废了,怎么也追不上大伙啦,每天都往回带活儿,每天都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渐渐地话又多起来,坐在座位上说自己没法活了。
何永笑道:“你当初跳楼那精神来呢?我来的晚,老听他们说你,特仰慕,一见面,敢情就这操行呀——见了松人搂不住火,见了强人直不起腰哎。”
疤瘌五愤愤道:“操,你还别看不起五哥,等把我逼急了,我给你现一把看看,看你老哥是不是够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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